村民送检,检验结果为污染极其严重,环保部门却说“没发现污染”;企业否认污染,甚至否认排污口是自己的,却和村民共同委托鉴定机构作受损价值鉴定;而一些举报人的遭遇表明,“谁举报就抓谁”的说法并非谣传———
最近,本报接到山东省乳山市下初镇百名村民联名信,反映山东省威海恒邦化工有限公司(下称“恒邦公司”)对环境造成污染,造成庄稼死亡,村民健康受损。信中称———
恒邦公司前身是一个镇办化工厂,因环境污染被关闭停产多年。2006年8月,恒邦收购了这个化工厂,略加改造后投产,排出的废水废气废渣严重对环境造成污染,损害了周边群众生活生产,排出的污水呈现红、蓝、黑、白四色,而且带有强烈刺鼻的气味。废水排入黄磊河,引起水质变坏,鱼被毒死,河水不能灌溉庄稼,原因是废水中含有硫酸和剧毒氰化物。红色的废水流过,河道就成了一条“血河”,下游村民遭了殃。公司烟囱里排放的废气二氧化硫,虽然看不见,但它是无形杀手,导致农作物叶黄杆枯萎缩,轻者减产,重者绝产。
据不完全统计,恒邦公司的“三废”排放污染,导致55亩土地土质发生明显的变化,减产400多亩,绝产100多亩,200多亩树木受害,直接经济损失达144万元,受损粮田达到上千亩。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受到严重威胁,就连食用的小麦洗涮后水的颜色都是红的,有8人因粉尘和废气污染出现过中毒症状。
这是一封言辞激烈、充满愤怒的联名信,下初镇史家疃村、下初村、日照庄村三个村庄百名村民签名并摁了手印。
11月6日,记者来到恒邦公司所在地———山东省威海市乳山市下初镇实地调查。
恒邦公司位于下初镇下河路两侧,主厂区位于路西,大型化工生产设备依次排列,绵延二百米,两个大烟囱高耸入云,这里主要冶炼黄金、生产硫酸和复合肥;主厂区南端是生产化肥废渣的尾矿区,堆放着大量灰白色的磷石膏矿渣,如山峦起伏跌宕,但却无任何遮盖。路东是一片尾矿区,主要堆放生产硫酸、冶炼黄金的废渣———红土。
记者走进红土尾矿区,看到门内贴有“危险废物”的黄色警示标志,偌大的尾矿区堆积着如山的红土,山顶上有几个工人正在用帆布遮盖新堆积的红土。现场一位工人和记者说,“红土因含有氧化铁而显红色,其中含有剧毒氰化物”,旁边的集水池收集着进出车辆洗涮后的废水。记者看到,集水池的水呈红色混浊状。
在村民的指引下,记者来到红土尾矿区东侧。记者看到,挡土墙已经用水泥抹了一遍,依稀可见外渗的红色斑痕,尤其是墙的根部极其明显。墙根下还有几潭混浊的积水,积水边缘的淤泥简直如同鲜血一样。
紧邻红土尾矿区的是一家砖厂。这家砖厂主人宋文春反映,“只要一刮风,红土浮尘吹得满天飞,人吸了头痛、恶心、压气,难受得不行,尤其是去年特别厉害,今年有所改善。”
“正常情况下,水中的氰化物含量应≤0.05,但旁边河水的测定值达到617,超标1.2万倍。”宋文春拿出一份由乳山市疾病控制预防中心所作的检测报告,采样日期是2008年10月7日。
砖厂东边是一片杨树林,由宋建林、宋协阳等几户村民承包。因为遭受污染,这些村民的命运被紧紧系在一起。
在林地里,宋建林一挥手就折断一颗干枯的杨树,“老百姓都拿去烧火了。”他说,从2007年5月开始,杨树出现叶黄脱落现象,逐渐枯萎,死了3000多棵,受损面积达60多亩,损失达到100多万元。
记者看到,这片林地里很多树木成片死亡,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曳,树皮用手轻轻一撕就掉了下来,树干已经枯槁,而一旁河沟里混浊的污水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进黄磊河,河沟上游延伸到了化工厂的脚下。
“红土经过雨水冲刷流进林地,树根出现腐烂;红土浮尘刮过来,落在树干上烧焦了树皮。”宋建林说,“起初,我们不敢确认树死与红土有关,经过司法鉴定,证明了我们推断无误。”
2007年8月,烟台富运司法鉴别判定中心进行了实地鉴定。记者查看了这份鉴定报告,该报告认为“杨树死亡与化工厂排污及粉尘有因果关系。”
恒邦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员工向记者证实,污水排出去就流到河里,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往外排。水相当厉害,流到草里草都死了。他还用“熏人、压气、头痛”描述了自己的工作环境。
宋建林介绍,2007年9月,他委托烟台富运司法鉴别判定中心对杨树受损价值进行了评估,经鉴定受损134万元,但这个评价估计价格没有正真获得恒邦公司认可。2008年5月,恒邦公司和他又共同委托威海方盛价格询证有限责任公司,对死亡杨树的价值做评估,评估额为59万元。
“如果没污染,恒邦怎么会要求二次评估?”宋建林说,恒邦承认了污染,但直到今天,一分钱也没赔。
在公司大门外北侧桥下,记者看到石头缝里不断往外涌动红褐色的水流,涓涓细流汇聚排入洪山小河。在主厂区南端,下河路有两处排污口正在往外流混浊的污水,其中一个排污口旁就是堆积如山的磷石膏粉,河沟底部是白色的沉淀物,与灰白色的磷石膏粉颜色相近。
胡经理介绍,公司是烟台恒邦集团的上市子公司,年产20万吨磷铵,8万吨硫酸及1吨黄金。他承认公司去年确实有污染问题,“去年有村民反映,赔了几万元。”
“我们今年投资500万元用于环境污染治理,红土里的氰化物含量仅为千分之一,二氧化硫和氟化氢的排放远低于国家标准,水全部实现了循环利用,达到零排放,不存在外排的问题。我们是山东省化工企业的样板工程,全省都在向我们学习。”胡经理还和记者说,“我说了不算,你可以到环保局去查。”
胡经理:以前的老化工厂因为污染每年都要赔老百姓,我们今年一分钱都没赔。我们现在不赔了,老百姓就不满意了,这是老百姓吃甜头吃惯了,是个人利益没达到在作怪。
胡经理:红土是老化工厂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们的红土绝对到不了树林里。树因虫病而死,有林业专家的鉴定。
胡经理:这是个别人在捣乱。宋建林想让公司收购他的林地,就漫天要价,公司没满足,他就到处告状,“刁民”一个!那个砖厂不挣钱,老板就整天给我们找毛病。
“宋建林捣乱,影响了恒邦集团上市,我们老板就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关了他几个月。”胡经理毫不避讳地说。
为证实公司不存在污染问题,胡经理和环保科长刘现猛带记者查看了公司的污水处理设备,设备的确在运转。在记者的要求下,又一起查看了主厂区南端的两个排污口。
“这是山上一个砖厂流下来的废水,从我们厂区经过,不是我们的水。”刘现猛指着一条沿厂区围墙而下的水沟和记者说。
11月14日,宋建林又专门从这个排污口取样,经威海市水务水质检测中心有限公司检测,推翻了恒邦公司的说法。
“PH值根本不合格,所含氨氮、硫酸盐超标,这些成分与化工厂所生产的产品成分一致。”宋建林说。
“砖厂没有废水可排,水沟里的白色沉淀是磷石膏粉。”乳山环保局一位领导也否认了恒邦公司的说法。
关于树木死亡,刘局长告诉记者,省市有关部门都来做过调查鉴定,结论是树因虫病而死,与污染没关系。“树死与红土有无关系,我说不明白,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这方面有林业专家的鉴定。”
记者在该局看到了林业专家的鉴定———《乳山市下初镇恒邦公司周围杨树生长异常的调查结论》。这个结论由恒邦公司委托山东农业大学三名专家调查得出,认为“杨树生长异常与病害有关,与恒邦公司污染物排放没关系”,调查日期为2007年10月。
对于企业对环境造成污染的问题,刘局长介绍,恒邦公司的化工项目由威海市环保局检查验收,经审批是合格的。“我们大家都认为,企业很正规,也很好,但不能够确保不偶尔出现一次问题,谁也保证不了。”
他告诉记者,因为危险废物处置不当,去年曾处罚过一次恒邦公司。“我们后来接到过群众的举报,再去检查未曾发现污染问题。”
该局法宣科长李中珍还给记者提供了另外一份材料,以证实恒邦不存在污染。这份材料是乳山环保局上报市信访局《关于恒邦排放的废料和废水导致树木受到污染死亡信访件办理情况的报告》,报告称“恒邦公司污染物达标排放,未曾发现废水排入河流及尾矿渣产生扬尘现象”,报告日期为2007年11月。
“之所以存在告状的问题,有多种因素,主要是老百姓追逐自己的利益,而企业也有企业的利益。”刘局长和记者说。他坦言,化工企业在全国是污染大户,乳山环保局抓得很紧,经常不打招呼去检查,并和记者说,“这件事应该冷处理”。
11月17日,记者电话采访了参与调查的山东农业大学的刘教授。刘教授审慎地和记者说:“我们针对树木落叶、死亡的现象,由三个不同专业的专家,通过现场调查、测定分析,做综合判断。我们不是司法鉴定,没有资质。”
“你还是去采访牵头调查的朱教授吧。”刘教授谨慎地表示,委婉地谢绝了记者。
记者就此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证据法学博士刘品新。他认为,“司法鉴定一般要高于调查结论”。
刘品新表示,调查结论其实是专家意见书。从形式上看,法律证据共分七种,不包括专家的调查结论,“严格地说,它没有证据的名分,存在瑕疵。”
宋建林说,从2007年5月,他几次跑到乳山市环保局报案,打了几十次电话催办,却一拖再拖,后来又找信访局、打市长电话,结果不了了之。“无奈,我向国家相关部门举报,结果影响了恒邦公司上市,我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2007年12月5日,宋建林被拘留。2008年4月29日,宋建林被烟台市牟平区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犯罪事实”是,宋建林寻衅滋事两起,致一人轻微伤,损毁财物1400元。
因为办案过程中对宋建林造成损害,2008年6月,牟平区公安分局向宋建林道歉并给予5万元补偿,条件是“保证以后不追究当事人的责任”。这份协议上有牟平区公安分局一位领导的签名。
“我并不愿意接受这份违心的协议,他们给我造成了精神和身体上双重伤害。”宋建林说。
“我们遭到了恐吓,被迫离婚。”宋建林的前妻李丽媛掩面而泣,“他进去那一天,我也被抓进去了,一呆就是26天”。
李丽媛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我们有证据证明恒邦公司让公安打击报复我们,公安机关的办案人员曾告诉我,‘恒邦公司直棍子打不着你,歪歪棍子也能打着你!’”
“宋建林都抓起来了,你别再找事。”宋文春称他到乳山环保局反映得到这样的答复,“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对我的话负法律责任”。
采访中,一些接受媒体采访的村民不敢公开露面,很多人说:“请替我保密”。当地坊间甚至流传着一种说法,“谁举报,就抓谁”。
畏惧的,可能远不止于村民们。11月中旬,村民们准备对污水再进行一次检测,想请公证机构公证:“我们和威海市公证机构已谈好污水采样公证,11月12日去交费时,公证处拒绝受理,又把我们推到乳山,但乳山市公证机构却说他们没公证能力。”(党小学)【编辑:吴歆】请 您 评 论登录注册匿名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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